许小年：市场失灵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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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学的研究是从实际问题开始，还是从模型假设开始？刚刚去世的诺贝尔奖获得者科斯教授总是认为是前者。他亲自研究了企业整合、公共产品供给(港口灯塔)、稀缺资源配置(无线电频谱)和现实中的权利界定等司法实例，并警告人们警惕“黑板经济学”的危险，即在象牙塔中学习。 作者被“黑板经济学”所误导，在实体经济面前撞上了一堵墙，然后开始怀疑课堂上学到的理论，经历了一场艰难的挣扎，终于不得不放弃一直被视为真理的经济教条。这些教条来自精致的数学模型和严格的逻辑推理，它们似乎有绝对的真理，但它们不能解决现实中的经济问题。 上世纪末，作者从学校转到金融行业工作，并成为投资银行的研究员。讽刺的是，我们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投资银行有研究部门。为什么要雇人研究上市公司？根据新古典经济学的“有效市场假说”，证券市场的价格在任何时间点都等于公司的真实价值，所有投资者只能获得平均利润，但不可能利用价格和价值之间的偏差进行套利操作来获得超额利润，因为“有效市场”中的价格永远不会偏离价值。但是，这项研究的目标不仅仅是寻找和购买价格低于价值的股票，并推荐价格高于价值的公司吗？黑板经济学家断言，在有效市场中没有必要设立研究部门！因此，这项研究毫无意义。为什么市场是有效的？根据标准教科书，“完全竞争”确保了市场的有效性。所谓“完全竞争”需要许多假设，其中最常见的有以下四个:(1)相同的产品；(2)许多小制造商的产量很小，没有一个能对市场价格产生重大影响；(3)没有出入境障碍；(4)完美对称的信息。Arrow和Dibru从数学上证明了满足这些条件的市场是“最优的”，这样一个市场的资源配置可以使效率最大化。两人因此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 非经济学读者可能会对这些假设感到困惑。直观地说，这些限制性条件旨在防止制造商垄断和“操纵”价格。在“完全竞争”的信奉者看来，垄断和价格操纵是竞争的敌人，为了创造一个理想的竞争环境，必须彻底消除它们。黑板经济学家担心企业使用独特的产品，如前苹果手机，来排挤竞争对手，损害消费者的利益，设置假设(1)。企业不能太大。如果一个商店很大，它会欺负顾客，所以有可能通过减少供应“恶意提价”。这就是假设(2)的起源。假设(3)和(4)也旨在确保平等竞争。黑板经济学家不知道现实中的竞争是基于垄断和价格“操纵”，它是基于“不平等”。正如我在实体经济中观察到的那样，没有“垄断”和“价格操纵”，就没有竞争。 作为一名投资银行的研究员，作者研究并走访了至少数百家公司，从未见过一家公司满足“完全竞争”的四个条件，甚至没有一家公司能够满足其中一个条件。这意味着市场在现实中是无效的，这是教科书语言中的“市场失灵”。根据教科书中的标准定理，市场失灵取决于政府干预。然而，在现实中，当企业提到政府干预时，他们会头疼，并会回避它。为什么？ 问题在于“完全竞争”和“有效市场”的概念。正如另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哈耶克所指出的，“完全竞争”实际上根本不是竞争，教科书中的概念没有抓住竞争的本质。哈耶克问，如果企业生产的产品与假设(1)中描述的完全一样，那么它们用什么来竞争？如何赢得消费者的货币选票？实际上，企业在市场上的竞争是通过差异化而不是相同的产品。差异化的目的是形成暂时的和局部的垄断(是的，竞争需要垄断！)，从而获得暂时的和当地的定价权，并把自己产品的价格定得高于行业平均水平，从而赚取高于行业平均水平的利润，就像苹果公司所做的那样。事实上，竞争是建立在否定假设(1)的基础上的，它必然走向否定假设(2)。企业不会被动地接受市场价格，而是总是试图“操纵”价格。 真实企业不可能接受假设(4)。用通俗的话说，完美对称的信息市场是一个没有任何商业秘密的市场。企业对竞争对手的情况了如指掌。苹果知道三星的技术，三星知道苹果手机的所有产品细节。在这样一种假设的情况下，企业之间的竞争将完全消失，剩下的只是相互抄袭，甚至抄袭都无法继续。当所有的商业秘密都公之于众时，没有人会做R&D和创新，因为创新很快就会被复制，创新者无法收回R&D的投资，新产品和新技术就会消失。谁将复制它？你打算复制什么？ 创新最初是为了推出其他制造商没有的独特产品，以便获得本地和短期垄断定价权和垄断利润，正如我们在上面刚刚讨论的那样。创新者会尽一切可能通过申请专利和内部控制来保守秘密。保守秘密的时间越长，获得的利润就越多。保守秘密或制造不对称信息是竞争的必要手段，而“完全竞争”假设的完全对称信息只会破坏竞争，使竞争变得不必要和不可能。制造商的保密是人为地设置进入市场的技术壁垒，将竞争者拒之门外。因此，“完全竞争”的假设(3)——没有进入和退出的障碍——并不成立。 现实中所有的假设都是不真实的，“完全竞争”在课堂上已经成为一个虚幻的概念，但伤害并没有到此为止。黑板经济学家创造一个完美的状态，然后以这个“太虚拟的状态”(《红楼梦》)为标准来衡量现实世界中的经济活动。任何偏离完美状态的行为都是“市场失灵”，这需要政府干预，将现实转化为想象中的完美世界，至少尽可能地接近完美世界。根据信仰或科学的理想来改造社会在人类历史上并不少见。从11世纪到13世纪，西欧的基督徒发起了十字军东征，目标是夺回圣城耶路撒冷，并在地球上建立上帝的王国。神圣的事业很快演变成对东方所有民族的掠夺和杀戮，甚至基督徒也不能幸免。20世纪60年代，按照共产主义的宏伟蓝图，中国实行了集体化和公有制，大跃进变成了经济发展的大倒退。 Blackboard经济学家从假说中推导出“有效市场”和“市场失灵”，并在“市场失灵”发生的地方自然引入政府干预，从而赋予政府更广泛的职能。科斯严厉批评了这种研究和制定公共政策的方法。科斯指出，“外部效应”和“公共产品”等“市场失灵”的概念是多余和有害的。通过放弃“市场失灵”的概念，我们可以更准确地界定政府的职能，更有效地应对外部效应，更有效地提供公共产品。 以典型的污染“外部效应”为例，传统教科书认为企业在生产过程中排放污染，危害周围居民的健康，但企业不必支付居民的医疗费用。负面的外部效应没有体现在企业成本上，低成本鼓励企业扩大生产，导致污染物排放超过“社会最优”值和市场失灵。这里的“社会最优”当然是指“完全竞争”市场中的最优。这时，政府应该干预，或者对企业征收污染税来补贴居民；或监督企业生产，将污染物排放控制在“社会最优”水平附近。 科斯在《社会成本》一文中提出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他认为外部效应与市场是否“失灵”无关，而是由个人成本和社会成本的差异引起的问题。由于不需要为污染付费，企业的生产成本低于社会成本，因此企业往往会过度生产和污染。 解决这一问题的一个办法是澄清产权，将外部效应内部化，使企业成本等于或接近实际社会成本。例如，根据立法，居民有权呼吸清洁的空气体。为了排放污染，企业必须事先征得居民的同意，而居民同意的前提当然是企业赔偿居民的损失，包括生活质量的下降和医疗费用的增加。近年来，我国人民的权利意识不断提高，他们以各种方式公开表达诉求，要求停止在居民区附近建设化工项目，迫使企业将项目转移到人口较少的偏远地区。在增加企业成本的同时，也降低了污染的社会成本，从而缩小了企业成本和社会成本之间的差距。如果污染的外部效应完全内化，企业的成本等于社会成本，问题就可以在没有政府干预的情况下得到解决，也就没有“市场失灵依赖政府”的逻辑。 那么，为什么政府干预市场仍然是各国经济中的普遍现象？事实上，科斯并不反对政府的行为，只是说“市场失灵”的概念不需要用来处理外部效应和公共产品等经济问题。一旦问题被诊断为“市场失灵”，人们就会将注意力转向政府，把政府视为救世主，把政府干预作为唯一的选择。然而，在现实中，政府通常既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也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如上分析所示，为了控制环境污染，至少可以考虑在权利明确的前提下进行民事协商和赔偿。只有当参与民事协商的人很多，并且花费的时间和精力使当事人感到难以承受时，即当交易成本过高时，政府干预才有比较优势。但是，我们不要忘记，政府也有成本，例如官员的薪酬和维持政府运作的成本，干预和监管带来的新的“外部效应”，政府运作的效率损失，以及监管和审批导致的腐败所带来的寻租成本。如果民间咨询和政府干预的净收入为负，最好的对策就是维持现状！不管人们对现状有多不满意，不管人们认为现状有多不可接受，改变现状都会给社会造成更大的损失。 教科书中另一个经典的“市场失灵”是公共产品的供给，如道路和机场等基础设施。根据亚当·斯密的定义，公共产品是指社会需要的，但由私人公司经营的，不能盈利的产品和服务。对此，科斯问道:基础设施是公共产品吗？它必须由政府管理吗？科斯在《经济学中的灯塔》一文中深入研究了几个世纪以来英国航运灯塔制度的演变历史，发现19世纪中叶的灯塔大多由私人建造，一半由私人公司维护和运营，另一半属于政府授权的私人机构，向停靠港口的过往船只收取费用。灯塔不是公共产品，而是可以产生利润的私人产品。科斯毫不客气地指出，许多教科书将灯塔作为公共产品和“市场失灵”案例，因为这些作者从未研究过如何在现实中建造和维护灯塔。 不幸的是，科斯的建议没有引起学术界足够的重视。自从英国经济学家皮古在其《社会福利经济学》中提出“市场失灵”的概念以来，黑板经济学家们就热衷于发现导致市场失灵的新的“不良因素”。除了上述外部效应和公共物品，自然垄断、信息不对称、非理性行为(动物精神)等。，甚至连经济衰退和金融危机都被归咎于“市场失灵”，而政府的有形之手也随着不良因素名单的扩大而扩大。 科斯告诉我们“市场失灵取决于政府”是研究方法论中的一个根本性错误，它使人们错误地认为市场和政府之间存在非此即彼的关系。事实上，两者都是资源配置的方式，都有互斥和互补的一面。这就像交通工具的选择。从北京到天津，最好的策略是高速行驶，而在北京的小胡同，自行车可能是最好的选择。如果高速公路上发生车祸，偏离了速度和安全的理想状态，你不能说“汽车故障”，要求政府干预，用自行车取代汽车。同样，当一辆自行车在雨天滑入沟中时，你不能说“自行车坏了”，并呼吁立法禁止使用自行车。 放弃“市场失灵”的虚幻概念，即处理外部影响、公共产品等的方法。与生产面包和牛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它们都是关于如何有效地分配资源。然而，资源的配置离不开市场、企业、法律和政府等制度和组织。它在多大程度上取决于市场机制和企业决策？政府在什么场合以什么方式进行干预？如何结合这些系统和组织来实现资源的有效配置？这取决于具体方案的成本效益分析，哪个方案具有最大的社会净效益。我们不应该按照“市场失灵取决于政府”的简单公式盲目强化政府的作用，从而走向政府“控制”市场、取代市场的荒谬极端。 牛奶产量主要由企业根据市场需求决定；与此同时，它还需要一个独立和有效的司法系统来接受消费者的投诉和保护公众的利益；政府的职能是制定行业标准和行业监管。污染控制也需要市场、法律和政府。例如，在科斯思想的影响下，发达国家在上世纪后期建立了排污权交易市场，中国近年来也开展了碳排放权交易的尝试，并取得了初步的良好效果。在这里，政府的作用是确定污染排放权，维护排放权交易市场的秩序。至于生产什么、生产多少、如何生产以及如何使用污染排放配额，由企业自己决定。当“完全竞争”和“有效市场”在黑板上被否定时，市场竞争在现实中的意义是什么？我们认为，竞争的目的不是为了达到某种假设的理想状态，甚至不是为了逐渐接近完美的乌托邦，而是为了在竞争过程中不断提高经济效率。竞争给了企业创新的压力和动力，停滞不前的企业将被淘汰，而继续创新的企业将获得丰厚的回报，消费者的利益将是性能不断变化的产品。虽然在这个双赢的博弈过程中，市场几乎总是处于“失败”状态，即偏离了“完全竞争”的“最优状态”。这有什么关系？人们的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了。我们能找到更好的标准吗？ 强调对现实经济问题的研究，并不意味着轻视理论，而是要为理论研究找到正确的方向和方法。应该注意的是，这个理论可以有，但不一定是复杂而华丽的数学模型。科斯没有使用数学模型，而是在观察的基础上对它们进行总结和概括，并提出了交易成本理论，这为经济学做出了巨大的理论贡献。当然，观察知觉并不排除逻辑推理，而且这项研究需要归纳和演绎相结合，因为这个话题超出了本文的范围，所以这里就不讨论了。对主流经济学深感失望的科斯对中国寄予厚望。我冒昧地推测，也许是因为中国经济改革任务的复杂性和艰巨性，黑板经济学已经成为一种屠龙的技巧。中国的经济学家和政策制定者只有在实践中运用交易成本等最一般的原则和成本收益法等最一般的分析方法，才能创造性地提出解决实际问题的具体方案。也许科斯认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促进经济学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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